风慢慢散去,在天空里盘旋的沙尘失去了旋转的力量,一点一点扭动着身躯,大大地膨胀起来。于是太阳光直直撞破这浑黄的雾霭,亮堂堂地拨散开去。
山头上直挺挺的站着一个人……只有他一人,鲜血红彤彤地涂抹在他的影子上,顺着那副低垂下来的长耳朵一滴一滴往下落……免慢慢将袖子卷起来,缠在刀子上,顺着刀纹的方向,慢慢将血迹拭去。
心脏跳得很快,嘴巴里干苦苦的。男孩儿慢慢抽了口气,舔了舔嘴唇,支起身子来往脚边上的尸体间望了一圈又一圈……阳光照耀在身上,印着那血迹粼粼闪耀着怪异的光芒……免将刀子由袖口下抹出来,银亮亮地在太阳下闪烁。并没有急着将刀纳进鞘里,就这么攥着,在身边翻出一道花儿,拄在脚跟边上。
“没有见到呢……”免警惕地向着四周,岩石缝隙后头张望,拽着刀子在地上“刷拉拉”地划出一道痕迹来。忽然,他的耳朵猛地颤抖了一下,直挺挺竖立起来。男孩儿顺着那声音一把转过身子,拖在地上的刀子顺势挑起来,直直端在胸前。
声音是从男孩儿的身后……隔着远远的,那一头的山头里。一块巨大岩石缝隙下的阴影中,唰啦唰啦闷闷响着,时不时传来咔哒地脆响,就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,慢慢碾过地上的碎石……在免的注视下,从那阴影底下,那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拄着根细细的手杖,迈着慢悠悠的步子,一瘸一拐的向太阳底下走出来。
奥兹克将手杖用力往地里一戳,枯瘦的手掌覆在手杖的头上,撑着那具高大的身躯。嵌在眼眶子里的义眼咕噜咕噜转着。死死盯着另一头的男孩儿。
免也瞪着他……仍保持着那端着刀子的姿势……两个人就这么隔着道山崖,望了好一会儿。直到那唰啦唰啦的闷响一点点逼近过来。
老头儿贪婪地打量着那孩子的脸庞,目光顺着涂抹在他身上的鲜红向下流淌,一滴一滴落在地上。重重叹息了一声,手往怀里摸索上去,颤颤巍巍地端出一方粗糙的木头匣子,因为没有上漆,已经蹭起了毛边。他就这么捧着那盒子,慢慢摸上它的盖子。
却猛地打了个颤抖,那匣子就从手掌里翻落下去。啪嗒一下砸在脚边凸起的岩石上,撞了个稀烂,烟草随着卷烟用的白纸,随着荒原“呼呼”吹起的风,“刷拉”一下在老头儿脚边卷起来,“啪啪”跳起舞。
咔
那闷响在他脚边上停下。
是一挺用推车盛着的转轮机枪。沉沉镶在运矿的推车上,由三个男人推着,慢慢停住。站在推车正后方的匪徒将手推车重重扔下,双手还保持着握着把手的姿势,直接就这么举起来,一把抓住那机枪的柄……旁边的两个由推车旁向后退了两步,由背后拽下来复枪来……匪徒们隔着山崖,望着免脚下那铺张开的血肉,却笑嘻嘻的,一点儿也没有害怕,更不会悲伤。这长长的山峡和握在手里的先进武器赋予了他们莫大的自信和勇气。
而对同伴的感情这种东西
并不属于这个旷野。
男孩儿就这么架着刀,望着对岸的动静……有好几次他可以立刻行动,却只是稍稍挪了挪步子……他等着,等着那老头终于将视线向他撇来的时候,便迎上去,死死瞪着那浑浊的眼珠子。
老头儿笑了。却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,张张嘴想说些什么,却含混地在喉咙底下咕噜了一阵……老头沉默了一会儿,捏着手指,假装正捏着一根烟,慢慢举过头顶上。
然后放开。
咚咚咚咚咚
弹鼓开始旋转。
啪啪啪啪啪
岩石在子弹的撞击下碎裂,崩飞出去,慌乱地在半空里跳跃,刷拉拉的往下落。操作机枪的匪徒大笑起来……声音随着弹鼓旋转得越来越快,而越来越高,到了最后便连成了一片难听的尖叫……用力地将那挺机枪往下拽。盛着机枪的手推车被这力量推着,顶起那男人一下一下地在地上跳跃,震得整个地面都在“咔咔咔”的颤抖。
枪口从地上端起来,往山崖对面扫上去。
但在那子弹底下的,却只是一团被血抹得微微泛起红的空气。
随着那咚咚咚的声音响起,免便踏着步子,伴着那节奏,往山崖底下纵身一跃。
老头那张瘦长的脸庞,随着那孩子的运动,越拉越长……他大张着嘴,愣愣望着男孩儿由半空里跃起,在天上划出一道青色的轨迹……匪徒们都紧张起来,汗津津的手掌将枪柄握得更紧了些,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蹦起不可思议的高度,直直往自个儿身旁落下来。
但那身影终究没有落在地上……距离始终不够……他便伴着袍子“砰砰砰”的鼓动声,在子弹抬起的一刻,直直往山崖底下坠落下去。那伸直的脚尖儿离着地面只差了那么一点儿!
男人们都松了口气。那握着机枪的手指头也松开了扳机,将半个身子往那“滋滋滋”冒着热气的枪管子上靠过去,“嘎嘎嘎”地嘲笑起来。
只有奥兹克愣愣的望着那悬崖。
不知为什么,汗水止不住的往下落……浑身的血似乎都“咕嘟嘟”地沸腾起来……一个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感觉,正在他浑身上下奔驰。
老人张了张嘴,哑哑叫喊了一句,猛地从腰间拽出挂着的手枪。
嘣
有什么轻轻响了一下。
男人们目瞪口呆的望着免那青色的长袍,由悬崖下面弹跳起来,高高飞在半空里,随着风满满鼓动……就像这天空被撕去一角,远远坠落下来……伴随着呼呼风响,直往耳朵里灌。
“对”老头儿仰望着那对在天空中飞舞的双眸,干瘪的嘴唇微微打着抖,“就是这个……”
猛地抬手,对着那影子开了一枪。
砰砰砰
枪声响起。“当”的一下在男孩儿的胸前溅起一阵火光……三枪里只命中了一枪,子弹在那端起的刀刃下被一分为二……其中一枚弹片从奥兹克举着枪的手腕打穿进去。那细瘦的脖子下第一次扬起一阵干巴巴地尖叫。捂着手腕弯下身子去。
男人们慌了,急急忙忙地胡乱在半空里摇晃着手里的枪杆子。那抱在转轮机枪前的男人几乎要被从手推车上甩下来。猛地攥紧扳机,弹鼓又咚咚咚地开始响。
却连嗡嗡声都没能响完。男孩儿的声音便直直坠落下来……高举着的寒光刷拉一下便落在地上,随着一阵嘎吱嘎吱地摩擦声,这机枪的半截管子便“哐当”一下坠落在地上,仿佛一截被劈开的竹子……霹雳啪嗒地窜着火星。
连尖叫都没有响起来,那刀子在空气里划拉着漂亮的弧线,随着来复枪的响声,由三具身体上穿过……子弹高高扬向天空,鲜血便顺着迸发出的火星往半空里飞溅出来。
免将往前踏着的步子收回来,将那些从痉挛的咽喉底下冒出的“啊啊巴巴”声甩在身后,举着刀子转向身侧。血被从刀刃上甩下,挥出鲜红的轨迹。
但那具高高瘦瘦的身子,却没有像免想的那样,往后面逃窜。
奥兹克那张如树皮坚硬的脸庞,直直贴向了男孩儿眼前。这苍白的面皮底下,正鼓鼓地翻起一捧血,撑得红彤彤的。老人瞪大了眼睛,嗓子眼底下“呜里呱啦”地涌上一阵古怪,不成声音的吼叫。冲着这小小的身子扑上来。
免慌忙扭转身子。
老人扑了个空,手舞足蹈的往山崖边上撞过去,最终“嗷”地怪叫了一声,翻落下去。
“咚”的响了一声。
男孩儿轻轻叹了口气,将刀刃上的血迹拭去,慢慢纳回鞘里。就这么捏着提在腰间,慢悠悠地向悬崖边上走过去,微微探出身子,垂下眸子,向下张望。
与奥兹克惶恐的眼神撞了个正着。
老头儿紧紧攥着一柄深深插在山壁上的短刀……免的佩刀。男孩儿正是用它做跳板,才飞跃了这长长的山崖……随着在峡里滚动的风,一下一下摇晃着身子。
他们就这么互相望了好一会儿。
直到老人喉咙下微微打起抖,那声音歪歪斜斜地从打着颤儿的嘴唇上弹跳出来。那张僵硬的脸庞扭曲在一块儿,显得更僵硬了些……
“我……我输了……”这声音里挂着哭,但那张老脸却还是那么板着,一动不动地向那高高站着的孩子求救,“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纠缠你了……我会给你一大笔钱……不,你想要多少就拿多少吧……”
“救救我!”老人发着抖,慢慢抽了口气……身子里膨胀的热血一下子收缩下去,变得冰凉凉的……不一会儿,一枚眼泪终于顺着那眼角滑落下来。
“我还有儿子……”
身子在风里打着摆子,却不知为什么,由肚子地上窜起一阵暖融融的感觉。老人愣愣的让那泪水从脸颊上慢慢爬下去,挂在长长的下巴上。
免抿着嘴唇,绷着脸俯视着他。好一会儿,终于还是叹了口气。
“你不要松手,不要乱动。”男孩儿将刀取下,重重**地里,俯下身子,一只手撑着悬崖边上,将身子探出去。指间儿往老人枯槁的腕子探过去,“别耍花招。”
“还有,我不要你的钱。”
男孩儿的手慢慢伸向老人的手腕,几乎就要触碰到那粗糙的皮肤。
就在这时候,他的耳朵猛地打了个抖。
隐隐约约间,似乎听到旷野里有什么声音在向自己低语,细细小小的,嗡嗡嗡在耳畔边响……但那声音实在太遥远了,一下子便融化在拂过长长耳朵的风里。
然后
砰!砰!
子弹由免的后头,擦着他的脖子,顺着他直直伸出去的手臂。
贯穿了奥兹克的脑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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